路言路語

隱約中感到東方已經發白，昨晚很難真的入睡，矇矓中的劇情似幻似夢，但一夜沒有聽到電話鈴聲，我正自感到心安，想到昨晚和爸爸說再見時，已超過探病時間一個多小時了，但捨不得走，我告訴爸爸晚上好好休息，明天陽光灑進病房時，就會好多了…
想著想著，才剛轉身入眠，手機鈴聲驟然響了起來，過去八天以來的每個夜晚，就怕聽到這個鈴聲，我的心臟突然緊縮起來，心怦怦地跳…

慌亂中趕緊通知其他家人，衝到街上找計程車，趕到醫院時，護士正為爸爸急救，但我知道主牽著他的手，正將往永恆國度的路上…
那個早上，正好是紀念耶穌復活的主日早晨…

士林小北街一帶有一家皮鞋店，現在可能早已不存在了，那家店的樣子還記得很清楚，只有三坪大小，老闆很喜歡我們這個客戶，因為一買就是好幾雙。過舊曆年前，家計再困難，爸媽也不願讓我們失望，總是帶我們去買雙新皮鞋，新皮鞋放在鞋盒子裡，鞋盒子和鞋子一樣寶貝，過年前整齊地放在床邊，等待著大年初一的到來…

有好幾年的端午節前，爸爸都會在某個晚上，神秘地回來，帶著一大包東西，原來他到延平北路一家很有名的店買了一大串粽子，那熱騰騰香噴噴的感覺，特別是每一顆粽子裡面那一顆又大又香的栗子，想起來這些就好像就是昨天的事；那幾年過年前買菜，為了買到更新鮮更便宜的菜，他吆喝著我們一大清早，去中央市場買菜，其實買到甚麼菜我早忘了，但是在擁擠的市場裡，和他一起像打仗般的過程，卻歷歷在目…

我們的生命中收到過好多好多禮物，有好多是我們很在意，也記得很清楚的，但也有好多是我們沒有留意的。和爸媽喜樂地共進一餐，和他們一起看著電視，聊起家常、談談國事；當然還有小的時候，每一次踩著腳踏車接送我們時，躲在他的身體和兩臂間安全的感覺。他的笑容、他的言談，他的身影，這些點點滴滴在我們生命中都是的珍貴的禮物。禮物，原來並不都有包裝，如果說有，這些珍貴禮物的包裝，是深深的情、是濃濃的愛、是背後的眼淚、是深夜的擔憂…

我們都趕到爸爸的床邊了，儀器上顯示出爸爸的心跳逐漸變成一條直線，忙碌了八十多個年頭，尤其是這兩個禮拜來辛苦工作的心臟休息了…

「爸爸，您辛苦了！我們謝謝您！您的教導我們不會忘記的！」
我們圍在爸爸的床邊，泣述著我們的心聲…

爸爸一生給了我們很多禮物，然而我這幾天慢慢驚覺過來，「生」是珍貴的禮物，「破碎」是更珍貴的禮物，而破碎的極至，就是死亡了。我們都忌諱談死亡，病床沒有四號，病房也沒有四十四號，所以用「往生」比較好，然而，這幾天，爸爸给我們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課程，那就是死亡也是一個禮物，甚至於是禮物中的禮物，懂得了死的價值，就更能夠活出意義，也更珍惜「生」的每一個當下！

突然間，我們的手牽得更緊了…
我們更懂得珍惜彼此了，也更敞開而自在了，
分離是更緊密的凝聚，苦難是祝福的外衣；
幾天的經歷，像是經過一場洗禮，

沒有死亡，何來復活呢？

爸爸用了苦難的最後八天，給我們珍貴的生命禮物，原來，不是我們去陪伴他，而是他刻意陪伴了我們！
這八天，是八堂生命的課！是八個祝福！
我們終於發現，爸爸給我們最後、也是最珍貴的禮物，就是他自己！

「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，仍舊是一粒；若是死了，就結出許多子粒來！」
─ 約翰福音 十二章 24節